你不知道

加爱问过我一次，
"莹生了孩子以后，便体会了母亲的辛苦和伟大，你有没有这样?"
我没有。
加爱问:
"怎么会没有呢?"

点解我仲未发达?
点解阿妈系女人?

我有点骨鲠在喉的感觉但一直不知道那根鱼骨是怎么回事。
不知道可以怎样回答人家这种问题。

为什么我不撒谎? 说有啊，感触良深。
为什么我不胡混? 开始说笑话。
为什么我从来学不会转移这种问题对我产生的力道?
为什么我总是直直的，感觉自己就被打中了鼻子?

因为灵魂深处，我其实也想知道答案，我很怕，有一个层面的我不敢面对，
但是内在有一个机制，诚实的机制，由不得我不去面对。
这一点我很幸运。

今天早上，那根鱼骨突然被我咳了出来。
我要带着怨恨的情绪把它写下来。

一年多以后，我想回答的原来是，
我不会因为生了孩子，就能够明白一个神经错乱的母亲的辛苦和伟大。

你不知道我是怎样被带大的。
你不知道我的回忆中到底有多少温情的画面，
让我可以在自己当了母亲以后，回想起来就泪盈于睫，感恩母亲。

我生了孩子以后，当然也体会到母亲整个生活的辛劳和苦闷，
但我出世后的第一个月是在保温箱里度过的，
回到家以后，父亲母亲照顾了我不晓得几天，
就忍不住了，把我交给祖母，
我日夜跟着祖母到四岁上头，被强硬拖回父母身边，
然后因为不习惯自己的父母，我其实记得被强迫的感觉，他们要对我好，我不接受，后果很惨。
基本上我整个就是怨恨母亲没有尽到她的责任，
她辜负了她自己和我，
我非常怨她，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。
尤其当我自己不论情况如何恶劣，都"能够"尽力去照顾孩子，
我更认为她不可原谅，
为了证明她的不可原谅，我不自觉的在生活中，不断创造艰辛，
比如孩子很敏感很难带，我自己整个失调严重失眠，等等，
我一一奋勇的解决了，展示我的母性的伟大，
来印证母亲的"不伟大"。
我怎么可能会因为生了孩子就明白母亲的辛苦和伟大，
我生孩子的其中一个动机，
就是要证明自己曾经被背叛，被忽略，被伤害，被严重的精神迫害，
一天不原谅母亲，
我就一天不可能有好日子过，
我的母亲生涯，就会一直艰辛下去。

到我六岁的时候，母亲已经走完了她反复幻听幻视的历程，
也就是说，在我六岁以前，
她会在人前武装自己，让自己尽量"正常"，尤其是在医生面前，
回到家才"做自己"。
我很记得她给我的眼神，
那个"回到家你就死"的眼神。
没有人知道。
她老是来掐我的脖子。
我的性格里有很惊跳的部分，
疑神疑鬼，动辄感觉大难临头，对他人的暗示非常非常上心敏感，
你一个眼神飘过来，我就头皮发麻，
谁的眼神飘过来都一样，
我都会好想死。

七岁以后，我们的生活随着妈妈进入另一个阶段而进入另一个阶段 ，
爸爸精神上有松到一口气，因为妈妈终于全盘把自己交了给幻听和幻视的世界，
她不再分人前人后，她表里算是合一了，
开始漫长而频繁的进出精神病院，
我们的生活完全失序，
有时我好几个月没上学，不知道自己都在吃什么东西，我没有印象了。
祖母会过来照顾我们一下，但是妈妈出院以后，
知道祖母来过，知道祖母照顾着我，会生很大很大，很大很大的气，
这就是母亲对我的爱和愧疚和无力和身为一个母亲她失败了的感觉，
她没有办法，她只能生气，
我在她的暴怒之下，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。
到现在还不知道。

母亲如果乖乖的吃药，就会精神涣散，不再能够集中，
舌头不受控制的伸出嘴巴外面，
吊在那里。
她不会生气，她也不会有什么感情。

她没有办法操持家务，会要我做，七岁，我手洗全家人的衣服，用传统古老的生炭烫斗熨衣服，扫地拖地，晒衣收衣。要是下雨了，我来不及，或我不知道，没有收到衣服，
母亲也不太会打我，她不打人，
她会掐着我的脖子警告我。
关于家务，后来我把自己发展成一个生活的无能者，收纳的无能者，
不会煮，不会收拾，不会整理，不会做，
来"保护"自己。
这一点我想我渐痊愈，
现在我非常热爱生活，能煮能烤会烘焙，
四季衣裳至少懂得藏起来，
水槽底下的顽固污垢，我竟然会去刷干净了。

精神比较好的时候，母亲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妇，她有很严重的洁癖，
吃饼干把碎屑撒拉到地上是不可原谅的罪行，
要蹲在垃圾桶旁边，把脸埋在垃圾桶里面吃才对。
我从小在家里就这样吃饼干，
直到有一天，
那时我十多岁了，我们已经全家搬到辛炳路的政府租屋，
隔壁的印度婆不小心看到我蹲在那里吃饼的样子，
吃了一惊，跟我说，
你这样吃饼很奇怪喔。
我才开始怀疑自己。
我非常自卑。

你不知道我是怎样被带大的，
就连我自己，也不知道。